“人伦”大概要算是中国传统文化及传统文学中的“拿手好戏”,这是有确论的,其大有文章可做也是不言而喻的。而我们要讨论的,却是中国现代文化与现代文学(散文)中的“人伦”,这就似乎有些麻烦,提笔作文章,也颇费踌躇了。这使我想起了徐志摩先生曾经提过的一个问题:“我们姑且试问,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,最单纯的,最普遍的,最平庸的,最近人情的经验,我们究竟能有多少把握,我们能有多少深彻的了解?”他是有感而发的:人的感情世界曾经一度被划为现代文化与现代文学的禁区;而“人伦”领域,是尽由感情支配,最少理性成份的,这里所发出的全是纯乎天机,纯乎天理,毫不掺杂人欲、世故或利害关系于其间的叫声。人伦之情是徐志摩所说的“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,最单纯的,最普遍的,最平庸的,最近人情的经验”,它也就愈遭到人为的排斥。在一些人看来,“人伦”问题在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中占据特殊重要的位置,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的历史对立物的现代文化与文学就必须将“人伦”摒除于“国门之外”,这叫作“反其道而行之”。一个最典型的例子:收入本集的朱自清先生的《背影》,因为抒写了父子之情,在选作中学语文教材时,竟多次遭到“砍杀”的厄运。但世界上的事情也确实不可思议:在现代散文中,朱先生的《背影》恰恰又是知名度最高者中的一篇,至少我们这样年纪的知识分子就不知被它“赚”过多少回眼泪。可见人情毕竟是砍不断的;特别是人伦之情,出于人的天性,既“真”且“纯”,具有天生的文学性,这其实是一种内在的本质的沟通,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,摒弃了人伦之情,也就取消了文学自身。? 说到现代文化与文学,这里似乎有一个可悲的历史的误会:现代文化与文学之于传统文化与文学,不仅有对立、批判、扬弃,更有互相渗透与继承,不仅有“破”,亦有“立”。五四时期的先驱者们,对于中国传统文化,特别是孔孟儒学的“人伦”观,确实进行过尖锐的批判,但他们同时又建立起了自己的新的现代“人伦”观,并且创作了一大批人伦题材的现代文学作品,内蕴着新的观念、新的情感、新的美学品格,是别具一种思想与艺术的魅力的,并且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化与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。? 在人伦题材的现代散文中,描写“亲子 ”之情的作品是格外引人注目的。这首先反映了由“尊者、长者为本位”的传统伦理观,向“幼者为本位”的现代伦理观的转变;同时也表现了对于人的本性,对于传统文化的新认识、新反思。且看丰子恺先生的《作父亲》里所写的那个真实的故事:小贩挑来一担小鸡,孩子们真心想要,就吵着让爸爸买,小贩看准了孩子的心思,不肯让价,鸡终于没有买成。爸爸如此劝告孩子:“你们下次……”,话却说不下去,“因为下面的话是‘看见好的嘴上不可说好,想要的嘴上不可说要’,倘再进一步,就变成‘看见好的嘴上应该说不好,想要的嘴上应该说不要’了。在这一片天真烂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,向哪里容藏这样教导孩子的一个父亲呢?”这确实发人深省:纯真只存在于天真烂漫的儿童时代,成熟的、因而也是世故的成年时代就不免是虚伪的。由此而产生了对儿童时代的童心世界的向往之情。收入本集的有关儿女的一组文章,特别是朱自清先生与丰子恺先生所写的那几篇,表现了十分强烈的“小儿崇拜”的倾向(与“小儿崇拜”相联系的,是一种十分真诚的成年人的“自我忏悔”)。而这种“小儿崇拜”恰恰是构成了五四时代文化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,这是从人类学意义上对于儿童的“发现”,表现了对人类及人的个体的“童年时代”的强烈兴趣。周作人说:“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,却早失去了‘赤子之心’,好像‘毛毛虫’的变了蝴蝶,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,这是很不幸的”,五四时代出现的“儿童文化热”,正是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深刻反思。正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,作为西方文化起源的“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”,西方文化也是正常发展的文化;而中国人无疑是“早熟的儿童”,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早熟的文化。五四的先驱者一接触到西方文化,首先发现的,就是民族文化不可救药的早衰现象,因而产生一种沉重感与焦灼感。五四时期的“儿童文化热”本质上就是要唤回民族(包括民族文化与文学)的童年与青春,进行历史的补课。了解了这样的文化背景,就可以懂得,收入本集中那些描写儿女情态、童趣盎然的作品,不仅是表现了真挚的亲子之爱,而且有着相当深广的历史、文化的内涵,也包含了对于文学艺术本质的思考与感悟。在我看来,这正是本集中最动人,也最耐读的篇章。? 对本集中描写“母爱”的作品,也应该作如是观。五四时期在否定“长者本位”的旧伦理观的同时,把“母爱”推崇到了极致。鲁迅在著名的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》里就大谈“母爱”是一种“天性”,要求把“母爱”的“牺牲”精神“更加扩张,更加醇化;用无我的爱,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”。这里显然有想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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